不是所有工業遺址都能成為“首鋼大跳台”

不是所有工業遺址都能成為“首鋼大跳台”

本文轉載自中國青年報2022年05月18日06 版

  站在北京首鋼滑雪大跳台60米高的起點,冬奧會的滑雪運動員向前可以看到高聳的摩天大樓,身後是北京的西山,出發,滑行,騰躍,當谷愛凌在空中跳出奪冠的四周半轉體時,她的背景則是一排充滿科幻氣息的灰色冷卻塔。

  這樣的“混搭”風格,只有在北京首鋼園區才能看到。

  首鋼滑雪大跳台作為世界上第一個永久保留的大跳台,澳大利亞廣播公司稱它是“本屆奧運會最壯觀的場館之一,堪稱城市復興的一個範例”。

  在改造之前,這裡是首都鋼鐵廠的工業遺址,一場世界盛會喚醒了這個鋼鐵巨人,最頂尖的運動員在這裡騰躍翻轉,首鋼園區成為文化創意、休閑娛樂、人工智能、綠色低碳、體育培訓、會展服務於一體的新區域。

  自由式滑雪男子大跳台的銅牌獲得者亨里克·哈勞特說:“我認為這個跳台和一切都非常好,非常漂亮。我認為,他們把一個以前沒那麼漂亮的地方變成了一個更好看的地方,這很了不起。”

  而這樣成功改造的工業遺產並不多,上個世紀湧現的工業老廠房,正因為不夠“老”而得不到保護,不夠“年輕”而在慢慢消失。

  消失的工業遺產

  在被正式列入工業遺產名錄前,這些老廠房常常陷入拆除還是保護的尷尬境地。

  武漢大學國家文化發展研究院副教授韓晗的家鄉在湖北黃石,他回憶他主持過一項對黃石工業遺產態度的調研工作,“有些市民直接表示,這些建築就是垃圾,毫無用處。”韓晗說。在大多數受訪市民眼裡,遍布着銹跡的老廠房就像一堆破銅爛鐵,外牆風吹日晒後,早已斑駁,龜裂的管道像“老年斑”一樣。

  韓晗的記憶中,工業遺產是很具體的,是童年寒暑假時“大伯的武鍋宿舍”,是孩童時與祖母一起去看煙囪冒煙以辨風力的溫情。他曾為了保護兩棟“蘇聯專家樓”,向媒體尋求過幫助,但鏟車還是讓老建築轉眼坍塌成灰。

  2017年,曾是南京市抗日戰爭期間重要的難民避難所、著名的民國建築“和記洋行”,在改造過程中,7棟百年歷史的廠房有6棟被拆得只剩下一兩個外立面,就像紙片一般站立着,遭到群眾舉報後,文物執法部門緊急叫停,但拆除已經近乎完成。

  類似的情況不在少數,創辦於1922年的溫州陶化罐頭廠在被專家列入“工業遺產名錄”時,發現廠區已被納入拆遷範圍;西安的“蘇聯專家樓”的牆上被畫上紅色的“拆”字,拆除前,知情人士在網上感嘆道,“最終還是沒有保住,這個城市工業化的源點即將成為廢墟,要留念的人抓緊去吧。”

  有網友在新聞下留言,“這些‘新古董’不值錢又不好看,還佔地。”事實上,對工業遺產的去留一直存在爭議,一類是主拆派,堅持與高耗能高污染產業告別,重新利用土地價值,一種是保護派,留住城市記憶和工業歷史,他們覺得,“現在的年輕人知道‘麥當勞’,但不知道‘漢陽鐵廠’,是一件很可惜的事。”

  大部分工業遺產存在的時間短、知名度低。2021年,第五批中國工業遺產保護名錄公布,但普通人說得上名字的沒有幾個。到現在,全國工業遺產的“全部家底”沒摸清,數據庫沒有完善,有些消失的工業遺產,甚至還沒來得及被記住。

  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已評出的1154處世界遺產中,中國的工業遺產入選數量為零。

  隨着老廠房衰敗的,還有附近工人和家屬居住的住宅區。成都金牛區的一個工人村裡,51棟低矮的建築擁擠在一塊,牆皮脫落,幾十根黑色電線裸露在空中,交錯盤結,經過陽台的電線,有時還曬着被子,到了晚上,巷子兩旁停滿了收攤的“涼皮”“炒麵”三輪車,網友稱這塊區域為“北部敘利亞”。

  有租客主張工人村應該“拆完省事”,但也有生活在這裡幾十年的退休工人主張還是改造好,“拆了我去哪兒?我就習慣了在這裡生活。”

  對於78歲的武漢人李勇來說,工業遺產是“拆了就再也沒了”的存在,他曾是武漢市既濟電廠的工人,在廠里幹了一輩子。“無論再怎麼復原,也不是原本的了,”和一個清朝的瓷器被打碎了一樣。2014年拆遷的時候,他在現場拍下了一張圖片,但手機換了一部後,就再也找不到了。

  房價越來越高,城市更新需要土地

  城市建設需要土地,工業遺產佔地廣,且大多處在城市的“黃金區位”,交通便捷,是房地產開發商眼中的“寶地”。

  改革開放以來,大量製造業工廠在深圳出現,推動經濟大步向前發展,之後,深圳向高新技術產業轉型,工廠大多倒閉,當時房地產行業流行的做法是,開發商清除掉原來的工廠,再拍賣土地取得暴利。

  據深圳市規劃國土委提供的資料顯示,全市現狀工業用地面積占建設用地面積約31.66%。在“去工業化”的過程中,互聯網大廠的寫字樓越來越高,外觀破舊的老工業廠房,在一眾玻璃反光的高樓大廈中顯得尤為突兀。

  米陽文從法國留學回來後,他發覺每座城市都越來越相似,商業化的玻璃幕牆高樓遮蓋了城市的特色,他認為,這種“千城一面”和早期政府缺乏工業遺產保護意識有關,“歷史風貌都慢慢沒了。”他形容他接手改造的“武昌第一紗廠”是一座差點被拆掉的城市“孤島”。

  韓晗說,現在仍然會有人質疑工業遺產存在的必要性,“許多地方經濟狀況堪憂,土地開發是地方政府收入大頭,因此根本顧不上保護工業遺產。”甘肅的蘭州石油機械廠有個上世紀50年代的大廠房,是蘇聯援建的風格,很珍貴,但如果要劃為重點保護單位,那個範圍會和當時正在修建的地鐵衝突,最後的結果還是老廠房讓位、搬遷。

  近十幾年來,北京拆除了近2000萬平方米本可以改造利用的工業建築。“特別可惜!”中國建築學會工業建築遺產學術委員會委員劉伯英曾在接受採訪時指出,“如此大規模的工業建築群,等有一天全拆光再想復建,幾乎是不可能了。”

  部分工業遺產能夠被拆除,和產權制度也有關係,有些工業遺產的所有權人還是有存續期的企業,工業遺產基本上不能生產,企業最快的變現方法就是變賣廢材,出售土地。

  資金也是一個問題,據《中國煤炭報》報道,位於河北的開灤國家礦山公園前期籌資達3億元,每年的運行維護費用近2000萬元,對比於國外巧克力、冰淇淋工廠,礦山公園後期想要靠運營吸引足夠的遊客,把成本收回並不容易。

  此外,工業遺產也存在着過度開發的情況,誕生過“螞蟻啃骨頭精神”的哈爾濱機聯機械廠的老廠房在改造時,地面全部用大理石鋪裝,內部燈光明亮,只保留了幾個鋼管雕塑來表現這裡的工業氛圍。

  米陽文介紹說,部分工業遺產已經多次開發利用。武昌第一紗廠因獨特的英式建築外形得以保留,後依次被用作小區的售樓部、業主的活動中心、銀行辦公樓,等他開始參與改造時,發現老建築已經被做了一些“不適當的改造”,比如,原本講究的空間布局被吊頂隔斷,變得“現代”起來。

  2018年,工業和信息化部出台了《國家工業遺產管理暫行辦法》,雖然明確了工業遺產的價值,但在具體實施中,難以覆蓋到城鎮的每處遺產,不少工業遺產在價值評估和規劃方案都沒有確定的情況下,就已經被逐利的企業推倒重建。

  改造後,被人遺忘的失敗

  被人關注到的工業遺產,大多是經過改造過的。

  “工業遺產的改造需要考慮很多因素,”米陽文說,新與舊的平衡、商業與藝術各自的比例、政府的規劃條例、遺產所在的地段、改造後的功能等,在將武昌第一紗廠改造為武漢bighouse當代藝術中心的過程中。他甚至需要比照當時不完善的條例去了解工業遺產的消防間距,“如果想做一些有亮點的,可能就和政府的現行規範衝突了,成了違章建築,這個平衡點特別難找。”

  北京的798藝術區,是原來的北京第三無線電器材廠,改造後,老廠房的紅磚牆上漆着各式的彩色塗鴉,100多家藝術機構進駐,售賣着書籍、咖啡、黑膠唱片等,遊客在形態各異的雕塑旁拍照,打卡。

  但這樣長期“幸運”的工業遺產並不多,“大華1935”“南京1865”“新華1949”像“複製粘貼”般出現,各地清一色的“玻璃+紅磚+混凝土”的文藝工業風,很多遊客發了這類朋友圈:“這是不是同一個園區?”並配上了兩張相似的圖片。

  在武漢,用軟件搜索“工業遺產打卡”,會出現古田四路的“江城壹號”文化創意園,正門處擺放着一摞高高堆起的汽車,象徵著前身是武漢汽車廠的歷史,2013年開業,投資1.55億元,被稱為“武漢798”。

  近10年過去,園區成了一座“半空城”,生長茂盛的藤蔓植物遮住了炸雞店招牌,臨近飯點,系著白圍裙的老闆坐在門口玩消消樂。

  “生意不好,以前人多,現在沒什麼人了。”老闆周軍說,“冷庫里的雞肉還沒賣完就過期了,我們做完這個租期也不做了。”周軍是2013年年底入駐“江城壹號”的,當時妻子迷上韓劇《來自星星的你》,“炸雞和啤酒”成了年輕人的新喜好,夫妻兩人離開了原來的服裝加工廠,為新店鋪做打算,

  “當時吃炸雞要排隊的。”周軍有點得意,生意最紅火時下午4點才顧得上吃中飯,不停地給雞肉裹粉、上漿、炸制,油鍋3小時沒冷過。 而至於炸雞店與工業遺產有什麼關係,周軍談不上來。

  而現在,園區已經搬走的咖啡店裡散落着木製畫架、桌子上的假花落滿了灰,關閉的展廳門口堆着幾瓶幹了的油漆罐。

  “都是年輕人三三兩兩地來,拍照,吃飯。”周軍回憶,尤其是對面的歡樂小馬影城,電影散場後,店裡客人最多,如今,外牆斑駁的“歡樂小馬影城”連同兒童樂園早已關閉,追逐打卡時尚的年輕人又去追逐新的打卡地。

  在點評網上,對“江城壹號”的評分也大多為三顆星,“看起來蕭條”“除了門口的汽車柱沒什麼汽車廠的特色和創意,不像工業遺產,像倒閉了的商業街”。

  “披着文藝復古外套”的工業遺產經歷了短暫的熱鬧,再次回歸荒蕪。韓晗稱這樣的情況為“二次廢墟化”,在全國各地很常見,這樣粗糙的商業化改造沒有考慮遺產歷史,忽視了當地居民的需要,遊客的“一次性消費”後,售價35元一杯的拿鐵一天賣不出一杯,“周圍居民不會買賬的”,當這個網紅打卡地過氣後,有居民的小孩在隨地小便。

  更嚴重的是,轉型失敗後,招不到商的負責人讓印刷廠、小型電子廠入駐這裡,空氣中飄着一股油漆味道,老廠房轉型的結果是又變成了新廠房。“第二產業的迴流,造成的‘二次廢墟化’無法彌補。”韓晗說。

  米陽文也關注到了這個現象,他認為“二次廢墟”和改造項目本身沒有追求多元發展也有關,“全部做餐飲短期內肯定好賺錢,但沒有長期的吸引力,自然就被淘汰了。”

  工業遺產應當結合歷史,藝術與功能去建設

  英國文化歷史學者羅伯特·休伊森總結過,“100根工廠煙囪是繁榮時的污染,10根冷卻的煙囪卻是醜陋的眼中釘,最後一根工廠煙囪受到了拆毀的威脅,卻成為過去工業時代驕傲的象徵。”

  國外對工業遺產的保護進行得比我國要早,發展利用的模式也成熟不少。德國柏林的魯爾工業區是國家名片,許多遊客專門奔着“工業旅遊”而去,功能性的再利用也得到了周邊居民的認可,太空展覽館是廢棄的儲氣罐,起重架的高牆和煤渣堆則成了攀岩訓練場,潛水訓練基地是舊鍊鋼廠的冷卻池,當年的工人掛上工牌,成了導遊。

  工業遺產的改造是第二產業的升級,和藝術密切相關。美國紐約的SOHO文創產業商業街區,前身為50多座鑄鐵工業的廠房,現在已成為全世界聞名的商業大道。英國倫敦的克勒肯維爾,從廢棄的工業倉庫改為獨具工業美學的公寓或辦公樓,吸引了不少藝術家入駐,現在這裡被稱為“創意聖地”,是世界上每平方英里創意公司和建築師最密集的地區。

  在數量上,我國的工業遺產並不遜色,韓晗調研發現,僅武漢的主城區,就存在着近400個工業遺產點,質量上,改造成功的也不少,“張之洞與武漢博物館”及其周邊建築是漢陽鐵廠更新而成,武鋼一號高爐的工業遺址也建成國家公園對公眾開放。

  武漢的bighouse當代藝術中心如今成了周圍居民的“文化社區”,米陽文堅持舉辦各種藝術展覽、音樂會、燈光秀、電影放映會等,他認為工業遺產“不是一撮人的專屬,而是一個讓不同地方、不同愛好的人都融入進來的地方。”他同時也在探索工業遺產的營利模式,如何可持續地投入更新,吸引更多年輕人關注,是他想要繼續做的事情。

  “這些工業遺產孕育了武漢的城市精神。”韓晗舉例,重工業的“硬氣”和輕工業是不一樣的,他在發表的文章中寫道,“工業遺產是根源於靈魂、血脈與精神當中的潛意識。”群眾平常生活中可能沒有意識到,不會主動去保護,但真要拆了,總會覺得少了點什麼。

  對於工業遺產來說,保護不是放在玻璃陳列櫃里,並放上“請勿觸摸”的牌子,而是加之功能性的利用,韓晗說:“事關城市文脈傳承,要讓熟悉這個城市的人參與開發,前期要充分調研,讓市民參與整個改造的過程,聽他們的意見。”在他看來,沒有在當地生活過的人,難以理解工業遺產與這座城市之間的關係。

  今年全國兩會期間,全國人大代表侯華梅等提交了《關於對工業遺產進行立法保護的議案》,主張在立法層面推進這項工作。

  “工業遺產本質上是人類從高碳排放行業向低碳行業過渡的產物。”韓晗說,製造業向文旅產業的轉變並不代表工業文明的衰落,相反,這代表着歷史的進步,“最好的結果是通過改造讓工業遺產變為一個公共空間,成為社區的一部分。”

  其實,它自身就有生命力,再一次去武漢的“江城壹號”時,兩位頭髮花白的老大爺搬了個摺疊的小桌椅,在搬走的店鋪旁專心下象棋,時不時有行人停下來圍觀,他們是住在附近的退休老人,“這裡比較近嘛,又安靜,”春天幾場雨過後,這些廢棄的網紅工廠四周又長出了綠色的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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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evenpot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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