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借書證里的秘密花園

一張借書證里的秘密花園

本文轉載自“江選研討會” 2016年文章,作者為黃薄碼。

文章轉載時有刪改

轉載者按

在南京,順着漢口路走,就到了南京大學校門口,穿過一段滿是梧桐樹漏下的碎陽光,右手邊就是圖書館。三十年前的夏天,20歲出頭的趙益每天的工作就是在這裡的特藏部整理檔案,當整理到一張寫有“江澤民”的借書證時,“並無特別處理”,而是和其他檔案放在一起。當時是1986年,江正在南京以東300公里的上海任市長。三十年後,趙益已經是南京大學文學院的教授,他跟筆者回憶起當時的情境時不斷強調,“沒有傳奇色彩,並無經過,只是發現”。

南大百年校慶前,圖書館旁邊建起校史博物館,隨着這張借書證主人的不斷晉陞,這張證並沒有像其他學生的檔案那樣被移走,而是繼續留在了校史館內,並被放在了顯眼的位置。這張借書證上分“姓名”、“學號”、“院別”、“系科”,右邊還貼着一張江的證件照,當時他並未戴眼鏡,證件主體則是頻繁的圖書借還記錄,包括書號、借期和還期,用紅黑兩種墨水筆標記得一目了然。

南大校史館裡的借書證

一個人的全部會映射在他所讀的書上,有時這種映射是如此完整而精妙,而借書證和普通書單不一樣,書單是分享行為,分享難免不包含展示的成分在內,借書證更單純,一如學生時代的戀愛,單純、純粹,從某種角度上說,借書證暴露的不僅僅是一個人的喜好——而是你是一個怎樣的人,你的喜好你的品位你的心路歷程,都在人面前一覽無餘。江本人也沒想到自己的借書證會在四十多年後被人翻出來,這是他“一絲不掛”的“閨房”,出於同是一名愛書人的好奇,更多也是窺私慾的作祟,筆者吃了一個月泡麵斥重金購入了江入學那年的南京中央大學的圖書目錄,封面還有當時校長樊仲雲的題字。我就像一個莽撞的後生,假裝不小心的闖入江的秘密花園一探究竟。

1943年南京中央大學圖書館藏書目錄

對愛讀書的江來說,1943年入學是件幸運地事情,南京中央大學“復校”兩年後,搬遷到條件較好的金陵大學校園內,繼承了金大圖書館。據1936年申報館作過的一次全國大學圖書館藏書量的調查,藏書量超過20萬冊的僅有5所,金大圖書館即為其中一所,而西遷前金大圖書館文獻總藏量已達339184冊,加之中大“復校”三年來的一些採購,呈現在年青的江面前的是戰時藏書量首屈一指的圖書館。

下圖為對比圖書目錄上的書號還原出的江一年時間內借還書記錄。

整理後的江澤民借書單

江第一本書是11月11日借的,這一天去圖書館借書確實是件挺孤單的事,巧合的是五十年後在同一個校園裡,這一天幾個男生慶祝單身,並逐漸在南京高校流傳開來,成為光棍節的起源。江借的第一本是《電工學原理》,譯者為顧毓琇老先生,光棍節這天書架上偶然的邂逅,讓兩個人生開掛的人,糾纏一生,三年後在交大,顧毓琇成為了江的老師,顧回國期間江還邀請他去中南海做客,97年訪美江還特意去費城看望了他。細究借書日期,還可以發現專業類圖書多在秋冬天借閱,而《往事》、《寄雲的信》、《戀愛的婦人》、《兩條血痕》、《春天》、《歸來》這六本純文學的書則全部在三、四、五三個月內借閱,看來春天容易讓人變得柔軟。

江所借部分圖書封面

江自小接受的是傳統私塾教育,中學階段在揚中接受的是西式教育,在那裡他愛上俄羅斯文學和西方文學,起碼在剛入大學的第一年的借書記錄里看,像所有十七八歲的青年一樣,江開始對新文學乃至革命文學產生了興趣。冰心的《往事》當時付梓時為純散文集,包含六篇散文,語言雋永流暢,成就高於早期詩歌和小說。《寄雲的信》則為海派作家徐蔚南寄給妻子的書信集,平素寫作“喋談性慾”的他卻在書信中表現出了清新脫俗。

《戀愛的婦人》這本書值得一提,這是借書證上唯一的一部戲劇,這部劇很小眾,法國的心理劇作家Porto Riche所著,著名語言學家王了一翻譯,三幕劇的劇本主要講述男主替朋友向一個少女表白,誰知少女愛上他了,婚後她愛他的激情不減,導致男主厭煩“用戀愛的方式來專制人家,精神上,物質上,都受痛苦”,便將她拱手讓給朋友,事後男主卻痛苦萬分,最終還是回歸家庭成了愛情的俘虜。所有好的文學都是悲劇,愛人是痛苦的,被愛也是痛苦的,不知江在他人的故事裡是否流下了自己的淚,但後來江似乎並未被這滲出紙面的愛情虛無主義影響,其婚姻長跑到今年已是第66個年頭。

《兩條血痕》則為日本短篇小說、劇本合集,周作人在日本文學翻譯方面對其他譯者來說幾成碾壓之勢,其特有清雋幽雅略帶澀味的味道為作品打上了周氏印記。有點意思的是,看圖書目錄,江是在一堆魯迅作品裡選擇了他的弟弟,結合以上四本書來看,小清新的寫作風格是江這一階段的偏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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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來》是東北作家羅烽的中篇小說集,其與妻子白朗出現在了電影《黃金時代》里。江這一年的書單不光都是陽春白雪,艾蕪的《春天》是唯一偏鄉土文學的,刻畫了南方農村的圖景,含蓄克制,尚未像抗戰勝利後人物刻畫的臉譜化。而楊幼炯的《俄國革命史》詳述了俄國革命的經過,那幾年江對發生在遙遠中國北方的革命產生了興趣,《世界珍聞》是民國名記陶菊隱收集整理的“西方國家”獵奇文章,翻看這本書的目錄,我們也可以看到當時的江已經關注一些如何保持長壽的文章。

細看這些書單上的作者,為左聯或近左聯的就有羅烽、冰心,而艾蕪是共產黨員,施存統更曾擔任第一任團中央書記。借書證上之外,江的室友回憶說他們最愛讀的是1934年出版的艾思奇寫的《大眾哲學》,也在被窩裡打手電筒讀瞿秋白的《赤都心史》,這就不難解釋他在46年4月,國府形勢仍優的情況下選擇加入了共產黨。

人是不會變的,窮其餘生都在鞏固早年形成的“偏見”,吃過的東西愛過的人讀過的書都已構成了你的骨架,以後再學新知遇新歡,但一有機會還是會回去。很多年後,一次記者招待會上,當被問及他有何愛好時,江回答說:“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我喜歡讀書。我閱讀與我工作有關的東西:一是機械,二是電子。“ 後來,江還把其蘇聯導師所著的《機械製造廠如何合理利用電力》一書翻譯成中文,此刻他肯定想到當年在圖書館裡感激為他帶來新知識的譯者們。同樣他會專程前往馬賽參觀大仲馬創作基督山伯爵的地方,去巴黎蒙瑪特高地希望為“茶花女”掃墓。在借書證被發現的同一年,86年8月16日,《解放日報》選登了一幅漫畫家為時任市長的江畫的漫畫像。

漫畫《書迷江澤民》

漫畫的標題是“書迷江澤民”。據信,江在上海的市長辦公室里就藏書愈3000本。江的閱讀經歷自始而終,令人信服,而突兀的拋出龐大書目、追求磅礴氣勢是一種惡劣的美學傾向,讀書不是打架,可以倚多取勝。

江澤民在武漢熱工所

回望這張借書證,你會發現江每個月都有借書,一次兩到四本,幾無斷絕,這樣的閱讀習慣伴隨一生,文革中,無論在武漢被撤職接受批鬥還是河南渤海農場“五七”幹校接受再教育,江始終手不釋卷,甚至在探望同樣被批鬥的汪道涵時,還建議他讀讀莎士比亞,讀書最好的目的就在於此,你會發現憑藉自身閱讀構建起來的小世界,能以體恤式的溫柔,消解自身的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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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evenpot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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