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中产?
这是一个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看到的词汇,但当我们在使用这个词时,其实彼此之间的定义可能是不一样的。
中产,在当下的中国社会可以说是一个概念和形象模糊不清的群体。
他们时而被想象成媒体宣传中的事业成功人士,时而又被泛化为社会中流砥柱的大多数成员。我们有的时候会叫他们白领,更多的时候,还会称他们为中间阶层(Middle Class)。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模糊的中产形象的存在呢?
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中产作为一种舶来的身份,在本土嫁接的过程中,形成了一个断裂和扭曲的状态,所以他们似乎也难以界定并透着一股莫名的优越感。
尤其在当前的消费语境中,各种视听媒介都在极力塑造、想象和传播中产形象,利用各种所谓的中产符号来制造新的消费景观,共同打造了当代中国的种种中产神话。
难以定义的中产
20世纪初,在西方消费社会,出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中产大量涌现。
由于福特主义(Fordism)的工业生产方式被应用在许多行业中(即生产线标准化批量化的生产方式),大大节约了劳动成本和劳动时间,造成了生产结构和消费结构的变化:负责生产的工人比例在下降,与此同时,管理、协调和负责技术服务与支持的人员比例在增加。
于是,西方社會出现了中产阶级的迅速膨胀。这些新式中产阶级是伴随着后工业化进程出现的、依附于庞大机构、从事非直接生产性的行政管理工作和技术服务工作的人群,例如政府职员、中层行政人员、企业中的经理阶层和工作人员、专业技术人员、学校教师等。
正像美国学者C·赖特·米尔斯在他的著作《白领——美国的中产阶级》中所说的那样:“这是一种从财产到以新的轴线——职业——来分层的转变。”所以,决定中产阶级的关键性因素并不仅在于收入和物质占有的多寡,更重要的是与其职业性质、生活方式、心理认同、社会地位等相关。
西方的中产阶级,正是用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区别于旧式贵族和传统阶层。
虽然他们作为较高工资的薪金雇员同时也不必从事生产性体力劳动,但因为没有了独立的财产依托和高贵的出身,新式中产往往对自身地位感到恐慌,容易产生心理焦虑,特别需要一种社会认同和尊敬。
于是,他们不断向各种老式贵族和更高阶层借用“声望”,但因为其经济资本毕竟有限,他们便通过消费和占有越来越多的文化资本,来粉饰并体现自身的地位。为了获得优越感,他们追求体面和有品位的生活方式,这些曾经是贵族们在良好的家庭出身、教育背景、经济富足的基础上与生俱来的文化特征,都成为中产通过消费来追求的目标。
尤其在消费社会,物质产品的极大丰富,相对于我们的需求来说是过剩的。这时候,商品大量存在一种符号化的倾向,用符号表达某种价值来进一步吸引人们去消费。各种传媒不再只负责传递信息,而是利用和操控商品的形象符号来不断引发消费欲望,购买某种商品是为了获得其本身不可能拥有的意义和地位。
而作为消费主义推动力的中产,此时也在媒体中被转化为一组代表着成功、富足、快乐、休闲、健康、时尚的符号系统,被赋予了最具有身份认同、生活品位和消费能力的意义。我们看到了太多的影视作品中都在呈现这样的东西。
“电影故事本身,几乎沦为广告和旅游宣传片”
最耐人寻味的现象是,从1990年代以来,大部分的中国媒体,都把目光集中在了中产的品位和趣味上面。
我们看到在大量的广告中,都是各种各样的非常活跃、非常有气势的中产。让我们误以为,现在的中国社会,应该是一个中产极大发展、膨胀的社会吧。
但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1990年代到2000年初,在社会学学者陆学艺、李春玲等人的权威研究和全国性抽样调查报告中,都在告诉我们:在中国,中产是人数非常少的一个阶层。
所以我们有一个比较奇特,也值得反思的现象:我们的中产,是由境外的中产形象和国内的媒体,经过反哺、培植、喂养,建立起来的形象。
这也是为什么直到今天,我们的很多中产形象都是模糊的。因为直接借鉴了太多的国外中产形象和我们自身的消费想象,欠缺结合实际情况的本土化表达。
西方的中产,它是有一个很长期的发展过程的,有一个代际的继承性。这个代际的继承性,让它的发展非常缓慢、稳定,中产的品格非常明确。
中国现在的中产,几乎都是第一代和第二代,他们大部分人身上有一些很明显的特征:暴发户的心态,非常喜欢炫耀性的消费。
媒体和中产对其自身的想象,其实大于中产自身的成长。但由于他们的经济和社会地位,以及媒体的力量,把他们推到了幕前,让中产几乎代替了大多数人的声音,形成了一个潜在的话语霸权和主流文化的姿态。
这些表述,在中国当代的商业电影,尤其是在不断涌现的都市题材的影片中,随处可见:无数直冲云霄的大厦,华丽的酒店,昂贵的山间度假别墅,浪漫的party,异域的风光,名贵的跑车、邮轮,美食美酒,俊男靓女,旅游和度假……
电影不再是传统的电影了,叙事的完整性,让位于符号的展现;故事本身,几乎沦为广告和旅游宣传片。
同样,在这样的一种消费环境中,人们被要求重塑自己的道德,重塑自己的灵魂和人格——享乐主义的伦理道德和自恋型的人格。
其实中产在本质上,就具有一种自恋主义的人格倾向。因为他们最怕沦落到底层,也很难进入到上层。他们有一种先天的焦虑,决定了他们要追求强烈的社会认同感与社会地位感。
他们会不断地打造自我的“价值”。这个偏好有时候会造成一个过于自我认同之后的自恋文化。
为什么会产生享乐主义的伦理呢?
中产,往往是依附于现代的大企业制度和庞大机构而生存的,工作的组织性和规范性越强,他们越要在闲暇活动中去追求放松、快乐,并用梦幻的方式来实现自身的欲望,越渴望一种灵魂的自由和精神的补偿。
有学者就曾一针见血地指出:“中产就是关注自我欲望的极大化满足,就是追捧炫耀性消费和富有刺激性的偷情,因為在中国当前的社会背景下,炫耀性消费和偷情频率是中产文化身份最有效的表达方式,是中产显示财力、能力和地位的最佳形式。”
中产神话,是可以一瞬间轻易幻灭掉的
近年来,随着电影产业多元化发展,观众品位在逐渐成熟,他们可能更希望看到现实生活中的真实的中产样貌。
包括很多电影人,也开始反思和批判中产这种道德规训里的一些缺陷和不足。
比如说2018年上映的《暴裂无声》,电影中有个律师角色:助纣为虐、道貌岸然。电影用一种极其简洁的隐喻手法,告诉我们这个社会中的中间阶层,有时候是道德失范的。
再看同年另一部影片《找到你》,姚晨在里面也演了一个律师。看起来非常的强势、精明、干练。这个女性似乎掌控着自己的人生。但是,当她的孩子丢失后,她那个华丽的中产外衣,一下子就被剥去了。
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性?是一个无法平衡事业和家庭的女性,她的丈夫要跟她离婚,她的婆婆直接对她暴力;她的存折里面,拿不出30万给绑匪。
她是一个需要在高度竞争的环境中,用喝酒这样的廉价方式去拉客户的人。我们在这样的女性身上看到了,在中国现实社会最大的都市当中看起来最强势的女性——她依然那么的弱小,那么的悲哀。
中产的神话,是可以轻易幻灭掉的,一瞬间。
我们既然知道了,在这样的一个消费时代,在这样一个电影的内部和外部的需求中,中产形象被推到了前台,形成了一个神话。而在这个神话的背后,其实是一种商业符号操控下的精神危机和中产文化的虚弱困乏。
但为什么我们仍需要这样一个神话?
不得不承认的是,这样一系列的中产符号,可以引领我们更快地、更便捷地去消费,可以让我们的内心产生更多的欲望和幻想。
让我们在这样一个发展中的瞬息万变的社会里,能够比较顺利地找到自己的身份认同的标准和途径。
找到一种所谓的“安全感”,一种所谓的“常态”。
摘自《看天下》2019第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