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攝影|安娜伊思·馬田(Anaïs Martane)
撰文|董德(特約)
21世紀初法國留學生安娜鏡頭下,野孩子般的中國獨立音樂人群體
早在成為演員劉燁的妻子前,法國人安娜伊思·馬田(Anaïs Martane,下稱“安娜”)就已經熟識中國。曾在北京的媒體任職攝影師多年的她,拍攝過21世紀初中國的巨變。2002年至2005年,安娜將鏡頭對準了一群獨立音樂人,記錄下他們剛剛起步時的故事。
不過,與社會學意義上的影像記錄不同,這些照片本意並不是為“新民謠”撰寫編年史,而更像是在特定時空下寫給一群特定音樂人的散文詩。它的意義不只是這些音樂人的私人記憶,更因為他們的音樂在時代巨變中突顯出來的藝術價值,從而具有了公共層面的觀看意義。
我眼望着北京,彈琴把老歌唱——Se reconnaître
河酒吧,這個位於北京三里屯南街、短暫存在於21世紀頭幾年的小酒館,對安娜,對野孩子樂隊、萬曉利、小河等音樂人,對中國獨立音樂,都是個繞不開的名字。

2002年1月,北京三里屯南街,河酒吧。
2001年,為了有個固定排練和演出的地方,野孩子樂隊“湊了10萬元”,開了這間在當時並不起眼的小酒館。那個時代,北京適合樂隊演出的酒吧非常少。很快,河酒吧就成了許多地下搖滾樂隊、原創歌手的聚集地。崔健、舌頭樂隊、謝天笑、趙已然、張瑋瑋、郭龍、萬曉利、小河這些音樂人是這裡的常客,他們或常駐、或客串。每逢周末,酒吧內外都擠得水泄不通。
“20世紀90年代中後期的時候,在一個(小)城市裡找不出幾個和你有一樣想法的人。彈着吉他坐在馬路邊上,就代表着沒有工作,是個混混。年紀大點的人直接就(說你)是流氓。那會兒支持你(做音樂)的力量源只有一個,就是北京。”張瑋瑋在安娜的這些照片前回憶道。
世紀之交,許多和張瑋瑋一樣、來自小地方的音樂人匯聚到了北京。河酒吧,自然而然就成了他們的精神家園。“(我們)冰天雪地坐着公交車,經過很長時間到了河酒吧。看到河酒吧燈光的那一眼,整個人就像花開了一樣。”張瑋瑋每次回憶河酒吧的故事,都無不感慨。

2003年1月,北京河酒吧,趙已然生日。

2003年,北京河酒吧旁的餐廳里,郭龍和朋友酒後熱舞。
也正是2001年,留學生安娜來到了河酒吧,認識了“生存”在這裡的音樂人。“音樂是我最大的愛好,從小就是。”在北京讀書期間,安娜和友人會四處尋找音樂現場。第一次走進河酒吧的時候,“那感覺太美妙了,它讓我完全沉浸其中,彷彿來自遠方,又彷彿是我已經熟悉的東西,用法語來說,就是我們認出了彼此(on se reconnaît)”。
“安娜說,是因為遇到我們,她才有了留在中國的念頭。”張瑋瑋寫道。
“我記得留學了半年時間,沒有交到幾個(中國)朋友,大學生的狀態和我的狀態不太一樣。但是,這幫搞音樂的不一樣,他們就跟着自己的夢想走,不太願意走大多數人的那條路。”安娜回憶。2002年,她作為媒體攝影師重回中國,開始舉起相機,記錄起了這群人的生活,“我跟他們很像,我們有共同的語言”。
找不到北斗星,我只看見月亮——S’accompagner
小河在回憶河酒吧那個年代時,寫了首詩,反覆提到“瘦”這個字。的確,在安娜的照片中,在張瑋瑋、郭龍、萬曉利、小河等一眾音樂人的那段青春歲月里,他們一個個光着膀子,瘦骨嶙峋。這種瘦不僅僅體現在身形上,也體現在物質條件上。單店、天通苑、霍營……這些音樂人大多住在當時北京的遠郊,“(生活)非常苦。小河和萬曉利住在毛坯房,牆沒有刷,床墊都是放在地上”。

2002年6月,北京天通苑,小河家。
但在那個消費主義還沒有大行其道的年代,安娜見證了這些音樂人清瘦背後的韌勁,“他們一直沒有停下來,不停地去創作、去做專輯。去吃苦、去抑鬱,不找借口,沒有工作。沒有人錄他們的專輯,他們就自己錄。”安娜回憶道,萬曉利當時已經有了老婆孩子,一家人擠在毛坯房裡,平時在家不穿T恤,瘦瘦的,就坐在他的小房間,在電腦上不停地弄他的專輯。

2002年6月,北京天通苑,萬曉利和女兒萬暢在家。
“(周三)我爸騎着摩托車帶着小河叔叔(去河酒吧),摩托車也不太好,有時候真的會掉鏈子,常常要跑很遠去撿鏈子。”萬曉利的女兒萬暢寫道,“除了駐唱,爸爸就在家裡練琴,寫歌,用電腦學習製作音樂……雖然家徒四壁,但我依舊覺得那時候很幸福。”
“小河的家特別美。”安娜回憶,“(雖然)什麼都沒有,桌子是從馬路上撿的,但擺放方式很特別。屋裡貼滿了他寫的書法,還有一面牆貼滿了車票,貼的方式就像一件藝術品。”
張瑋瑋回憶那個時候每次遇到小河的感覺,更是用了一個詩意的比喻:“我一看到他,就像喝了一瓶白酒一樣,看見他我就起飛了。”

2003年3月,北京單店 ,郭龍和張瑋瑋搬家之前。
正是在這種物質艱苦但精神富足的條件下,小河和萬曉利分別製作出了《飛的高的鳥不落在跑不快的牛的背上》和《走過來 走過去》兩盤在中國獨立音樂史上舉足輕重的專輯;野孩子樂隊、張瑋瑋、郭龍等音樂人,也在一場一場的酒吧演出中,漸漸地有了一批穩定的聽眾。
2004年,因野孩子樂隊核心成員小索的去世,再加上三里屯街區改造,河酒吧停業了,但中國獨立音樂漸漸“從困境走到了光明”。“他們一直在創新,他們的音樂舞台不斷擴展。”安娜總結道,“他們的音樂是了不起的。(他們的音樂能成功的)一個原因是因為他們努力了20年,快30年,一直堅持到現在。”

2002年1月,北京某錄音棚,野孩子樂隊張瑋瑋(右)、陳志鵬。

2004年11月,北京霍營,音樂人張瑋瑋在家。

2005年7月中,北京菊兒衚衕,安娜和王凡、張瑋瑋錄製歌曲。
“另一個原因是時代。”安娜認為,“(這些音樂人)碰到屬於酒吧歌手的年代。(這個時代)之前,音樂人只能通過唱片公司做專輯;之後,互聯網平台又開始快速發展。2004年、2005年、2006年,他們在全中國巡演,(通過現場音樂)吸引了一批又一批樂迷。”

2003年3月,北京好運酒吧,冷血動物樂隊演出。
我走過了生活, 我仍然在歌唱——Se prolonger
2006年,很多音樂人搬家,安娜也在做攝影之外的工作,慢慢停止了對他們的記錄。不過,這份友誼延續了下來,從未中斷。2018年,安娜和小河、張瑋瑋、郭龍成立了一支樂隊——“河樂隊”,隊名正是致敬他們在河酒吧的歲月。
時至今日,一提到河酒吧的老朋友們,安娜就特別開心,“(他們)被很多觀眾熟悉,甚至視為偶像。當然不是變成最有名氣的流行歌手。但中國夠大,有那麼多人在聽他們的歌。我作為旁觀者,覺得太好了。而且不是一個人、一個樂隊,是所有人都起來了”。

2003年3月,謝天笑在排練中。

2003年4月,北京天通苑,鄭志勇。
事實上,中國獨立音樂從小眾圈層走到大眾的視線里,離不開音樂綜藝節目的推波助瀾,但其影響是正面還是負面居多,圈內頗有爭議。“我們(河樂隊)放棄了《樂隊的夏天》,現在我覺得太可惜了。當時每個成員都在忙自己的事;另外一個原因,可能是我們不習慣去宣傳自己,他們演出的時候都不敢多說一兩句話,都覺得好尷尬。”
安娜對音樂綜藝抱有非常積極的態度,“後來野孩子樂隊參加了《樂隊的夏天》,還有木馬、五條人,演出票房就好起來了,用英文就說virtuous cycle(良性循環)。而且這種綜藝節目在其他很多國家沒有。在法國,搖滾、獨立音樂、朋克什麼的,是不可能被這麼多人發現的……(這些綜藝節目)也不會把他們的音樂變壞,反而節目的錄音質量很好,像《我們民謠》錄音的質量就特別棒。”
2021年,河樂隊決定擁抱音樂綜藝,邀請老狼一道,錄製了《邊走邊唱》節目,並且上線了當時正在快速崛起的短視頻平台。面對被一些音樂人視為“洪水猛獸”的短視頻,安娜依舊樂觀,“即使發展到AI時代,我覺得人們最後還是會喜歡聚在一起,去一個小地方,在一個舞台上,聽一些人唱歌。這個是替代不了的。人的所有感覺,就是鼻子、眼睛、耳朵這些感覺,應該是替換不了”。

2001年6月,北京三里屯南街,張瑋瑋。
“比如現在(線下的)音樂節越來越多,發展越來越好。”安娜進一步解釋,“去年我們(河樂隊)在昆明參加了一個咖啡音樂節,現場都是一些做咖啡的小公司,無數個樂隊過來。中國人太有想象力了。”
雖然在業內,一些人認為短視頻已經對音樂行業造成了巨大衝擊,但安娜對這些獨立音樂人很有信心,“只要是這些音樂人在一起,我就覺得沒問題,我就不擔心(他們的未來)”。
不擔憂未來,也不沉溺於過去。“(對河酒吧的那段歲月)懷念,也不懷念。經歷了那些,我覺得很幸福,但是現在也很好。我剛剛去聽了野孩子樂隊的演唱會。在北京跟瑋瑋、郭龍聚會,我說現在我們快50歲了,覺得以前在河酒吧的歲月很牛,等我們快70歲的時候,又會覺得我們40歲的時候多牛。”

2003年,安娜自拍。
安娜和這些老友在做河樂隊的時候就有一個約定,“每年要聚在一起演出一次,一直到99歲。(至少)從2018年到現在,我們做到了”。
註:小標題改自野孩子樂隊《眼望着北方》歌詞
圖片編輯 | 翁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