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網供電模式意味着什麼?

文|財新周刊 范若虹
來源於 《財新周刊》 2025年03月03日第08期

孤網是指不與大電網相連,完全自給自足的供電模式。電力作為二次能源具有實時平衡、較難存儲的特性,因此單一電源會被認為不安全,需要大電網作為“蓄水池”托底。

  孤網供電模式並不新奇。此前,中國一些高耗能企業如山東魏橋鋁業就擁有自備電廠,即是類似的孤網供電模式。不過,傳統孤網運行大多用煤電支撐,可以連續運行、供電穩定,但風光供電孤網模式的巨幅波動,在目前儲能技術條件下還極難熨平,安全性、穩定性都存在巨大挑戰。

  孤網的好處顯而易見。一方面,全球對“碳達峰、碳中和”(下稱“雙碳”)的能源轉型追求仍在前行,歐盟等經濟體對綠電的需求持續增長;另一方面,孤網分布式供電的模式,有助於解決中國西北部大規模上馬的新能源消納率低的現狀。

  國家能源局數據顯示,2024年中國風、光發電累計裝機容量分別達到5.2億千瓦和8.9億千瓦,增速分別達到18%和45.2%,總裝機量超過14.1億千瓦,相較2021年三年翻了1倍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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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外,孤網可省去繳納大電網過網費、交叉補貼等費用,可以極大降低企業的用電成本,在經濟增速放緩的大背景下,對高耗能企業來說,這具有極大的吸引力。

  例如,遠景赤峰項目在試驗階段實現了風光發電成本不到0.2元/千瓦時,相較於赤峰市大電網工業用戶平均電價0.47元/千瓦時降低近六成。這使得更多企業願意嘗試孤網項目,通過工藝流程的不斷優化,配合儲能技術的提升,讓工業用電需求適應風光波動。

  “未來五到十年內,這一模式或將真正跑通。”一名國家發改委能源研究所的人士表示。綠電孤網並不局限在綠色氫氨製造範圍,而是可以拓展到大量工業製造領域,不僅會對現有大電網模式帶來極大衝擊,也將給大量工業形態和產業布局帶來顛覆性的改變。

綠電供需錯配

  中國多省正在面臨“棄電”與“缺電”並存的難題。例如,青海省作為水電、風光清潔能源裝機大省,明顯出現白天電量富餘、夜間缺電需要大量外調電的矛盾,這一方面導致青海還希望大電網繼續投資,為其建設特高壓外送電通道;另一方面夜間高價購買外省煤電,抬高了省內用電價格,抵消了相當部分的低成本綠電的優勢。(參見本刊2024年第2期《綠電樣板的煩惱》)

  而且,青海並非特例。近兩年,內蒙古、甘肅、四川等幾個風光水綠電大省都出現了類似問題,雖然各省份棄電與缺電的時段和原因不盡相同,但這對矛盾都很突出。

  2021年以來,新能源快速發展,在中國西部沙漠、戈壁、荒地上迅速上馬了大量風光大基地項目;與此同時,分布式光伏與風電項目,也在東部如火如荼地落地發展。2024年7月,中國提前六年半完成了2030年12億千瓦風光裝機目標;到2024年底,全國風光裝機總量已達14.1億千瓦。

  中國是傳統煤電大國,大電網接納新能源的能力已接近上限。僅僅五年前,中國煤電裝機總量佔比仍為60%以上,煤電發電量超過70%。但如今,煤電的裝機量與發電量已下滑至37%與60%;風光裝機容量已超過火電,佔總裝機比例達41%,風光發電量也超過30%。大量波動性的新能源接入後,電網調節能力不足和風光消納問題日益凸顯。

  綠電大量過剩,但在“雙碳”的長遠背景下,綠電需求見漲。進一步加大電網的互聯互通投資只是治標,雖然能將新能源電力輸送到更遠的地方,加強省間互濟輸電,讓大部分省份在缺電時段有足夠的線路從外省買電;但高昂的特高壓投資成本與電力遠距離輸送損耗,導致終端用電成本居高難下。當前,成本已成企業的生命線,對於高耗能企業,用電成本更是攸關效益。

  綠電孤網在歐洲人看來是追求降碳的環保路徑之一,尤其在綠色氫氨醇製造領域,歐盟規定其接入電源類型需是“原本被棄掉”的綠電用來製備綠氫,更具環境價值。

  在歐洲,綠電本身稀缺昂貴,但在中國卻有大量“被棄掉”的風光,如探索綠電孤網模式,可大幅減少大電網對新能源的消納壓力。財新走訪多省份了解到的情況是,到2023年底,青海省僅海南州一個地區排隊等待併網接入的已建成光伏電站,就超過了1000萬千瓦;新疆已併網新能源電站的棄電率超過40%。在西部,大量風電基地無法發電,原本龐大的國內風機產能無法消化,這也是像遠景這樣的風機製造商,積極探索綠色氫氨製造的初衷——打造新的風電應用場景,為自己的風機培育新客戶。

挑戰傳統供電體系

  綠電孤網可以讓企業通過自給自足模式獲得電力,減少大電網的保供壓力。但這看似多贏的供電模式下,大電網另有苦衷。

  “中國目前的大電網供電模式是保證供電整體安全的必然選擇。”一位電力央企負責人說。由於電力供需實時平衡,因此一個小範圍的“電力孤島”很容易形成電力不平衡,建設小範圍備用電源實際成本高於互聯互通模式——後者類似將一個個小水池打通,哪裡缺水就有其他地方的水流過來補充。

  目前,中國有兩大電網公司負責供電——國家電網南方電網。其中國家電網覆蓋全國26個省(自治區、直轄市),供電範圍最大,占國土面積的88%,供電人口超過11億。互聯互通的供電模式需要大規模的電網投資為基礎。多年來,國家電網年均投資額超過6000億元。截至2024年三季度末,國家電網總資產5.54萬億元。截至目前,已經在26個省份範圍內建成了38條特高壓線路。

  南方電網覆蓋廣東、廣西、雲南、貴州、海南五省份,並與香港、澳門地區以及東南亞國家的電網相聯,供電面積100萬平方公里。供電人口2.72億。2024年南方電網固定資產投資額達到1730億元,總資產超過1.23萬億元。已經建成特高壓通道19條。

  國家電網和南方電網在2002年那輪電力體制改革中分立,之後20多年,兩大電網一直實行所有電源統一連接、所有用戶統一買電的“統購統銷”模式;2015年新一輪電改提出“管住中間、放開兩頭”的改革目標,將原有“統購統銷”轉變為發電企業、電網企業、售電公司和電力用戶參與的電力市場,要求電網僅收取中間環節的輸配電價,進而推進了輸配電價改革,並逐步引導自備電廠轉公用電廠。但此後電網與電源、用戶的物理連接方式並未改變,經營理念還是做大做強,追求接入更多電源和用戶。

  此外,為保障農業和居民電價長期維持低位,電網長期承擔交叉補貼之責——工業企業承擔較高電價,對農業和居民電價進行“轉移支付”性質的補貼。

  綠電孤網模式類似企業自備電廠,企業在一定範圍內自建電源並自我消納,盡量不從大電網買電。如果這一模式推廣,那麼用電量大的優質工業用戶最有動力擺脫對大電網的依賴,這勢必衝擊電網的營業收入。

  在綠電孤網未具商業經濟性之前,各地對綠電的應用開始探索。從2023年底開始,各省份就在探索無法消納的大量新能源的應用路徑,即通過“源網荷儲一體化”項目的方式進行綠電直供。

  “源網荷儲一體化”是指單個電力用戶或在固定電力消納區域範圍內,將電源、電網、負荷和儲能形成一個協同工作的系統,通過企業自建新能源與電網線路,實現綠電直供,省去了大電網的過網費,企業自建新能源可以在廠區內,也可以在廠區外,廠區外可以擴展的範圍由省級政府出台政策確定。其核心目的是推動企業降低用電成本,促進綠電就地消納,擴大能源領域投資。據財新不完全統計,從2023年底以來,已有內蒙古、新疆、青海、江西、廣西、吉林、河南、江蘇等多省份出台“源網荷儲一體化”試點方案。地方政府希望通過先行先試,加大招商引資吸引力,讓企業獲得降低電價的實惠。

顛覆傳統工業形態

  “遠景赤峰項目樣本的意義,在於風光發電與化工品的動態耦合。”一名接近國家發改委的人士評論,打破化工業必須連續生產的慣例,與風光發電情況匹配生產,不僅可以生產全綠色的化工品,也將極大地降低化工行業的生產成本。這是綠電孤網探索的另一層深意。

  上述人士認為,合成氨是所有化工品的基礎,未來三到五年內,這一探索很可能跑通,並覆蓋到可以動態生產的電解鋁、鐵合金等行業,“既綠色又低價”的孤網,或將給中國大量高耗能工業企業帶來新的生產模式——一方面大幅降低成本;另一方面獨立於大電網運行,形成新的生產力。

  據上述人士測算,一旦投資風光電站的最終發電成本低至0.15元/千瓦時,那麼就會使得大量企業有足夠動力嘗試綠電孤網動態生產,並從中獲得綠色低成本氫氨產品。

  內蒙古自治區能源局2024年11月發布的文件顯示,該自治區風電度電成本約0.15—0.2元,光伏度電成本約0.2—0.25元,並稱“這裡具備綠氫產業大規模發展的優質資源基礎”。

  從遠景赤峰項目案例來看,綠電孤網的直供電量占其用電總量的90%以上,但仍無法脫離大電網支撐,仍需大電網為其做備用和兜底。更多的“源網荷儲一體化”試點顯示,直供電量一般在電力用戶用電總量的5%—50%之間,大部分電量還需從大電網獲得。因而,綠電直供一方面分流了大電網的市場份額,使其過網費收入減少;另一方面還增加了大電網的安全責任,並將交叉補貼等公共成本轉移給沒有綠電直供的企業,在公平分配機制上仍存在制度漏洞。

  “這確實是不公平的。”一名地方能源主管部門的負責人士坦承,政府部門需要協助大電網計算綠電直供的備用費如何收取,同時轉嫁到其他工業用戶的成本如何補償,這些“不公平”之處仍待解決。

  由此,綠電直供試點項目面臨的壓力和阻力也可想而知,這類試點推進普遍緩慢。

  目前在部分省份的綠電政策中,已嘗試對電網備用費用給予考量和測算,如果未來可將這部分費用釐清,或將解開各方在綠電直供模式中的利益衝突,相向而行,向新型電力系統方向協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