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撰稿｜財新周刊 鄭海鵬
暑假工進廠機會並非唾手可得，中介誇大宣傳加劇供需失衡，背後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的抽佣邏輯
有着“世界工廠”之稱的蘇州崑山，由於相對工價高、機會多，每年暑假都會吸引不少學生前來尋找短期工作機會。但今年留給暑假工的崗位數量不及預期，加之中介為了抽佣不惜誇大宣傳，供大於求的暑假工滯留現象時有發生，而高工價的計算公式中隱藏着大多數學生工難以達成的前提條件。
學生暑假南下找工作
7月20日下午5點，裝滿學生的大巴車準時從河南鄭州龍子湖地鐵站發車，目的地是蘇州崑山。高中生胡永旺瞞着父母，揣着300元錢第一次出遠門，光車費就花去了200元。“暑假工月薪5000”的宣傳讓胡永旺頗為期待，他憧憬着在電子廠打一個月的工，中介也承諾會順利將他送進工廠。
同一天，在本地中介的指引下，剛結束高考的趙相閣從河南平頂山市坐14個小時的硬座火車趕赴崑山。父母擔憂他遇上拐騙，每隔兩小時就會遠程詢問兒子的位置和動態。父親一再安慰他，如果找不到工作就去蘇州玩一天，參觀古詩中的文化名勝，也不枉第一次出遠門。
凌晨一點多，胡永旺乘坐的大巴車停在了安徽境內的服務區，司機讓學生們下車休息。讓胡永旺意外的是，同時有四五輛大巴車在此停歇，服務區內擠滿了年輕的學生，他找到一個角落將就着睡到凌晨5點，之後大巴車繼續出發，於7月21日早上8點到達崑山市區。
7月21日，來自外地的學生們聚集在酒店門口等待中介為他們分配工作。
當天，胡永旺和趙相閣都在崑山魅力酒店門口集合，現場還有40多名學生。來自河南的中介陳尚軍拿着名單，將學生們的身份證收集上來，開始介紹進廠的細節。他聲稱將有一部分人從事手機零件製造，每天工作10小時。同時強調由於工廠會核查，大家不能暴露學生身份，此外身上不能有煙疤、文身和植入的鋼板等。緊接着介紹的是工價：工作日正常工作的8小時，時薪14.5元，加班的2小時時薪則為21.5元，這樣算下來，每天能有約160元的收入。
當地民警不時來到人群中提醒他們，如果遇到中介收費，要小心提防，不要上當。
此後便是漫長的等待。為了躲避炎炎烈日，大部分學生推着行李坐在酒店門口的陰涼處，餓了就蹲在路邊啃麵包，也有學生乾脆溜進酒店大堂，享受短暫的清涼。酒店前台員工王妹對這種情況早已司空見慣。據她介紹，7月上旬每天都有大批學生在酒店外聚集等候，共有四批來自河南的中介入住酒店，負責對接學生。人多的時候，整個酒店大堂擠滿了學生，幾乎無處下腳，已經影響到正常營業，甚至酒店負一層和地下停車場里也站滿了學生。
7月21日，河南中介陳尚軍站在人群中，提醒大家進廠時不要暴露學生的身份。
7月21日中午，交完押金的年輕學生們登上大巴車，被轉運到勞務公司約定的集合點。
王妹稱，工作不好找，學生滯留街頭的情況也時有發生，“一個下雨天，11個學生全身濕透走進酒店避雨，說是被中介騙了”。酒店的保安稱，崑山分布着多個以酒店為中心的集合點。現場中介對接完成後，再把學生統一分配給勞務公司安排進廠，由於工作崗位有限，未被安排進廠的學生們只能滯留，繼續等待下一批進廠的機會。
臨近中午，陳尚軍招呼兩位中介向學生們收取每人100元錢的工作押金，聲稱如果工作到規定的8月25日，對接的勞務公司將返現150元錢。交了押金的學生最終分批乘車前往勞務公司約定的集合地，等待被安排進廠。
中介向每個進廠的年輕人收取押金 100 元。7月21日晚上胡永旺展示群里交押金的記錄。
7月21日晚上，沒有在崑山找到工作的學生登上大巴，前往300公里之外的安徽蕪湖，準備進廠。
7月21日晚上，因為擔心中介不靠譜，高中生胡永旺投奔先前到達的同學，預想進入同學工作的包裝工廠。
7月21日晚上，胡永旺租住在一間廉價的日租房內，交完45塊錢房租，他僅剩不到20塊錢。
胡永旺、趙相閣都沒有被選中。據稱當天下午中介本打算將他們送往300公里外的安徽蕪湖，“工價14元，站班，沒有空調”，有5位高中生接受了這份異地工作，當晚自費登上了開往蕪湖的大巴。胡永旺覺得該中介不靠譜，最終決定投奔已經在崑山工作的同學，趙相閣則和另外幾個學生滯留了下來。晚上，陳尚軍安排3個學生和他們住在一起，趙相閣說：“一個房間里擠了6個人，3個中介3個學生。”睡床上的趙相閣交了35元錢，另外兩個打地鋪的學生每人交了20元。
第二天早上，趙相閣上交了身份證，在酒店前台吃着泡麵，繼續等待工作機會。高考結束後，他在河南當地的餐館工作過半個月，“端盤子、刷鍋、洗碗、配菜、收銀，都要干，一個月1800元錢”，即使工價這麼低，每天仍有十多位學生來到餐館詢問招不招人。由於本地崗位少工價低，類似餐飲行業的暑假工崗位已經飽和，更多學生只能南下尋找機會。
7月22日，崑山魅力酒店內，前一天滯留的學生們仍在等待進廠機會。
參加完高考的趙相閣來到崑山，第一天沒有找到工作，為了省錢，7月22日早上，他在集合點旁邊的酒店大廳吃泡麵。
7月22日中午，中介陳尚軍約來一輛貨車，準備將滯留的學生送到常州的工廠。
因為年紀小，包括趙相閣在內的 5個學生被中介塞進密閉的廂貨車，送到120公里之外的常州，那裡的工廠同意接收他們。
等到下午，中介表示120公里之外的常州工廠可以接收他們，包括趙相閣在內的5位學生每人先向中介交了100元押金，又交了85元錢的車費。中介叫來了一輛廂貨麵包車，把5人連同行李一起裝進了後車廂。後廂門關上後一片漆黑，連個通風的縫隙都沒有。
路上，趙相閣喝了提前準備好的藿香正氣水。在他發給財新的一段視頻中，5個疲憊不堪的學生將上衣全部脫掉，布滿汗水的身子在昏暗中泛着光。
到達常州，他們被分配到一家金屬零部件製造公司，車間噪音大、環境差，還有異味，趙相閣擔心會有些風險，但他還是決定干一周，“先掙1000元錢，不行再回家”。
街頭漫長的等待
成年的專科生和本科生在暑假工中佔比更大。有學生直言，找工作是一件憑運氣的事情。今年來自甘肅的學生楊超鑫運氣不算好，他和朋友去年職高畢業後曾在崑山打工，“做熱熔零件，一天工作11個小時，能掙220元錢”，但這家廠今年不再接收未滿23周歲的學生工。
來崑山的兩天時間，他們轉了30多家中介機構，只要表明是“暑假工”，中介就會擺手拒絕。曾有中介引導他們去了蘇州虎丘區“一個地圖上找不到的工廠”，後又被帶到一家髒亂差的賓館住了一晚，花了158元錢。幸虧第二天附近的外賣員提醒他們“那是假的”，他們才最終離開。
崑山晨豐中路，每天中午聚集大批年輕學生，他們希望被選中，進入工廠面試。
7月24日，崑山城南富士康附近，一位學生到達集合點，等待工作機會。
7月23日，連續兩天找不到工作，甘肅男孩楊超鑫和朋友住進酒店，決定第三天繼續前往勞務市場找工作。
幾天下來，因為不熟悉公交線路只能依賴打車，加上住酒店花銷大，楊超鑫即將花光身上的1000元錢。他覺得不能再和家長要錢了，打算沒錢了就先把自己的蘋果手機賣掉，同伴已經把平板電腦賣了600元錢。如果再找不到工作，他們便只能打道回府。楊超鑫自嘆道：“沒有社會經驗，感覺走的每一步都特別艱辛。”
7月24日，大批學生坐在崑山街頭的路邊，等待被分配工作。
7 月 25 日下午，沒有獲得進廠機會的年輕人在崑山城南富士康工廠附近茫然等待。
站在路邊等待工作的還有20歲的許皓，他是個二本學生，就讀於安陽師範學院。7月23日，他和同學付翔每人交了200元錢車費，在學長中介安排下從河南信陽來崑山，同車的除了自發打工的學生，還有一部分被當地學校安排到工廠實習的專科生。大巴車從下午4點發車，先後到信陽航空學院、固始縣等多個地方接學生。7月24日早上，大巴車先停靠在浙江嘉興送人，之後又輾轉多個城市放下學生，最後抵達崑山。
首站集合地被安排在崑山布丁酒店，之後大巴車又將他們統一送到城南富士康附近，方圓300米內分布着4家勞務公司的臨時集合點。臨近中午，人開始增多，數百名學生拖着行李逗留在馬路邊或公園裡，等待進廠的機會，有女生自稱已經連續在路邊蹲守了3天。
等待期間，中介開始收集學生的身份證，疊成幾摞放在馬路牙子上。由於每天都會有學生滯留，勞務人員會優先安排前幾天滯留的學生進廠，當天剛到的學生則需要往後排。被點到名字的學生分批次集合，被帶進附近的工廠面試，據現場勞務人員介紹這批學生主要是做電腦後殼的配件。剛到崑山的第一天，付翔就登上了面試名單，而且通過面試順利入職，他覺得自己比較幸運，“我那一批20多人，就我一個人被選上了”。
7月25日，在學生集聚的路邊，勞務人員將收來的身份證放置在地上，準備分配進廠名額。
7月25日中午，現場的勞務人員拿着喇叭提醒學生們進廠的注意事項。
7月25日下午，幾批學生被分別送到集合點附近的工廠，準備面試。
7月25日，沒有找到工作的年輕人被日租房房主用三輪車接走，送到旅館。
7月24日，一位沒有找到工作的女孩提着拉杆箱，從集合點離開。
下午3點，勞務人員告訴還在等待的學生們當天已無進廠名額，“如果接受不了想回家的，來領身份證；接受得了的，明天繼續來這裡等”。當天沒能進廠的許皓和朋友住進一間廉價民房裡，“4個人一間房，每人35元錢”。
許皓在現場認識了19歲的大專生李康，不同於很多學生打工是為了換台手機或掙個零花錢，作為孤兒，李康想打工攢夠下學年的學費和生活費，為此他期待的月收入是到手4000元錢，工作兩個月差不多就可以負擔一年的學費和日常開銷。但是他發現，這樣的工作今年並不好找。6月末，他從崑山輾轉到蘇州虎丘區一家小家電廠工作了半個月，每天工作10小時，時薪16元，周末加班工價不變，還需要白班倒夜班，身體吃不消。李康最終放棄了這份工作，又回到崑山找機會。但在連續兩天一無所獲後，李康開始有些後悔當初的離職。
羊毛出在羊身上
7月25日，許皓和李康再一次回到集合地點，並且如願登上面試名單，但是對收入做了一番仔細計算後，他們都主動放棄進廠，而前一天順利入職的付翔也選擇離開。付翔期待的最低到手月收入為3500元，但根據和勞務公司簽署的文件計算下來，他發現這個期望很難達成。入職過程中，他需要和名為“崑山名廣勞務服務有限公司”簽約切結書，其中顯示入職學生為派遣到富士康科技集團A事業群員工。同時付翔還需要和勞務派遣公司簽訂勞務公司返費憑證，其中顯示，入職的學生將被安置在富翔精密工業（崑山）有限公司。工價模式一欄顯示“乙方入職後，薪資標準：入職—7月31日25元/小時；8月1日—9月30日26元/小時；10月1日—11月30日25元/小時；以上小時工單價包含同工同酬及所有獎金和補貼；次月 25 日在職補上月獎金，不在職同工同酬發薪。”“應徵聲明”文件中顯示，基本工資按照2490元/月支付。
7月23日，在勞務市場，招聘啟事中詳細說明了工資的發放模式。
求職過程中，大部分學生會被8月份26元/小時的工價所吸引，但前提是必須9月25日在職，這樣8月總薪資可達到5655元。假設按照大部分工廠每天工作10小時的要求，周末不工作的情況計算，一個學生在8月份工作21.75天，每天工作10小時，月薪約為3423元。在勞務公司提供的“應徵聲明”中顯示月工時補貼=月小時總單價×月總工時—月應發工資，計算可知8月工時補貼為2232元。
但是由於大部分學生不能滿足9月25日在職這一條件，也就意味着不能領到這份工時補貼，只能掙取基本工資3423元，摺合時薪約為15.8元。考慮到每月需要支出食宿費用約1000元，許皓和付翔都覺得實際收入太低，最終放棄進廠。
來自河南開封的勞務人員梁毅證實了上述情況。給學生開出動輒20—30元/小時的高工價，多數是為了誘導他們進入暑假工勞務市場，但是只有滿足了勞務公司規定的在職時長，才能拿到宣稱的高工資，這也成為行業公開的秘密。
在中介的推銷下，很多剛來崑山找工作的學生會購買被子，差價是中介收益的一部分。
梁毅坦言，現在直接向學生收費的中介並不算多，多數河南本地的中介會通過車費、體檢費，以及高價賣被子給學生、製作假的銀行流水單等項目獲利。比如一套成本在30多塊錢的被子賣到80元，成本60元錢的被子賣到200元。
許皓提供的一份中介內部傳閱的資料顯示，中介可以選擇兩種收入模式，第一種為招聘的學生在工廠打卡7天，中介即可一次性獲得500元。第二種為招聘的學生打卡7天，中介獲得200元，同時可以從學生的時薪中賺取2元的差價。也正因如此，即便崑山實際的暑假工崗位有限，仍有不少中介誇大宣傳，把大批學生拉到崑山，只要學生一踏上大巴車，僅車費一項，中介就有利可圖。
除了校園代理、本地中介，一部分線上中介也在伺機而動。7月中旬，大學應屆畢業生張夢宇在常州市某創業園內找到一份做線上中介的臨時工作，主要負責招聘暑假工。他工作的團隊分成幾批人，“招人的一批，接人的一批，把人送到工廠的又是一批人”，只有“確保暑假工在工廠待滿7天，我們才能拿到錢”。招聘組共有16台電腦，大家在某招聘軟件上充值500元後，可以精準篩選5個城市，向特定區域內的求職者主動發起聊天，然後添加求職者的聯繫方式，“每天打100多個招呼，能加10個左右的微信”。張夢宇發現其中的暑假工特別多，儘管有些工廠要求學生提供3個月的銀行流水，但公司可以通過軟件生成假流水，收費約100元左右，費用可以抽成。張夢宇稱，組長曾含糊其詞地說過，“拉到一個人頭掙幾百元錢，然後暑假工每干一天（中介）就能多掙一點點錢”。
7月26日，在崑山城南富士康附近的學生集合地，部分入選名單的學生最終被勞務人員送進附近的工廠，準備面試。
7月25日，一些學生進入崑山某工廠面試，需要穿過兩道閘機。
7月22日，在崑山中華園旁邊的勞務市場，兩個年輕人查看招聘啟事，尋找合適的進廠機會。
7月24日，進入工廠的學生們集合，等待工廠人力部門安排面試。。
“今年是學生工最多的一年，不只是崑山這樣，深圳、廈門學生工都嚴重過剩了。”梁毅說。工廠暑假工崗位有限，社會工都用不過來。對接的工廠只有到每天晚上才會發單子決定招不招人，而勞務公司之間競爭激烈。由於行業規矩，即便身在學生群體中，梁毅也不能撬走“人頭”，只能等那些滯留的學生重新找勞務公司，才加上聯繫方式。之後，他又會擔心第二天沒有相應的崗位介紹給學生，這會造成學生和勞務之間的關係緊張。
7月下旬，每天仍有滯留的學生，梁毅目前緊着在路邊“撿學生”，為這部分人優先安排工作。有河南老家的中介想送人過來，梁毅怕等學生送到了，之前的崗位又沒了，只好讓中介暫緩送人，“如果非常想來，就盡量安排，安排不了，就等明天”。
至於勞務人員的收入，梁毅自稱並不會從學生工價中直接抽取，“我們抽的只是廠里返我們的錢，每個學生工一個月抽兩三百元錢”，前提是學生需要干滿一個月。但他也承認，無論是中介還是勞務人員的收入，其實全是暑假工創造的價值，“羊毛出在羊身上”。
